木石鹿豕

一个已为人知的小号。

【藏千】上元

苗疆边陲的上元节,说是不如王都热闹,但尚且还是存了这贺节的习惯。只因是中苗格局多年僵持,撤不得军,回不了家,又思家念乡的,故而惯例是腊八到元宵,皆不操兵戈。

 

适逢立春刚过,而惊蛰未至,新年的瑞雪就半化不化地融在泥地里,被士兵们的铁靴踩成湿漉漉的棕褐色。汉子三三两两围着火堆,喝酒划拳——什么节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大差别,只要有酒有肉有兄弟,有家里的女人寄来的书信,就是好节。

 

藏镜人也在这军中。

 

罗碧自幼失了双亲,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,照顾他的人,又多半都是罗大将军在军中的亲眷,因此四舍五入,比起偌大一个罗府,苗军才更像是他藏镜人的家——自然,就他那副嘴硬心也硬的作派,也并不会将这儿女情长挂在嘴边。属下的士兵只道是将军做事朝干夕惕,于是连那一顶灯火通明的帅帐四周,饮酒作乐的声响都要小上许多。

 

有苗兵路过营账,不敢叨扰,只掩着火光轻声说:“将军,上元安康。”

 





千雪孤鸣一生,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刻。

 

披风被他留在了那平房之中,金蝉脱壳虽然拙劣,但好歹还让他成功脱险。来不及收鞘的笑藏刀上淌着淋漓鲜血,刺鼻的劣质脂粉香混着血腥味,将那些被大口吐出的白雾染成赤红的颜色。

 

孤鸣王族的小王爷跌跌撞撞,一路直闯入军中来。

 

“藏仔,藏仔啊——”人未至,声先到,藏镜人皱了皱眉,放下手上那卷他并没有看进去的文书,抬头看向帐门。没等执勤的小兵抖抖索索掀开布帘,出声的人就一把拽得这帅帐门户大开,卷了风雪入内来。那股藏镜人并不陌生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点料峭的薄雪袭上感知,他的眉头更紧了,目光沉沉地落了下来。

“千雪,怎么伤成这样?”

“伤不要紧,比这严重的你也见过。”千雪抬手阻止了试图传唤医官的小兵,熟门熟路地去摸了藏镜人的常备伤药,咬着绷带,含含糊糊地说话:“要不是那两个女人对我纠缠不休,我又不好打女人,呸,恁爸我打赢还不是小事一桩?”

饶是冷硬如罗碧,也忍不住抬了抬眉毛。“你又去招惹哪家姑娘了?”

“哇靠,什么叫又什么叫哪家啊?我在你心中是这样浪荡的人哦!”千雪接了藏镜人递来的伤药,毫不心疼地往伤口上抖了抖。那是一道明显是小巧利器划开的刀伤,深不足两寸,却有半尺来长,血流了满手,看着骇人,倒也不算伤筋动骨。“我来此路上,遇到了一个姑娘。”

 

“我一看就知道,肯定是哪家偷跑出来的童养媳。今日那么大的雪,连件棉衣都没有,光着脚丫子往雪地里踩,一步一个血脚印。藏仔啊,你知道我这个人最看不得这种事……”

“你想帮她?”

“是啊,哪不知旁边就是她婆家大门,我刚把人抱起来,门一开,就冲出来一个提着扫把的老女人,冲我嚷嚷了一通,那阵仗,比王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

“你方才说,有两人。”

“还有一个,估计是那老太婆的女儿,披麻戴孝的,张嘴就骂灾星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去杀人放火了咧。我看那姑娘可怜,听说法大约是还没过门,那家男人就死了——附近有山贼,估计是铁军卫……动的手。”

 

“哼。”藏镜人闻言冷哼了一声,不再多话,甩袖灭了跃跃烛火,起身朝帐外走去。“干杀人放火的勾当,就要有丧命的觉悟。”

“好战分子,我看你再加点丧命的觉悟,连我也要一同被你打丧命了。”

“千雪!”

“好啦,不开玩笑。”千雪也拽上了衣袖,勉强恢复成能见人的样子,扶了扶歪去的头冠,探头跟上藏镜人的步伐。“只是我担心,王兄近来疑心越发重了,你和中原军对上得多,内里消息恐怕不够及时……别被抓小辫子啊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——!何人敢对藏镜人下手?”罗碧忽而仰天大笑,狂妄不可一世。他倒转身子望向千雪,金甲闪烁尽藏雪色,尽掩血色,声却要和这夜里冷风融在一起了,“胆敢挥刃向本座,本座就要让他知道,惹恼藏镜人的后果!”

千雪大抵是习惯了藏镜人撼天震地的笑声,没对这等言辞做出什么该做的反应,只摆摆手,很自然地说:“若有这一天,算我一份。”

 





千雪顺手牵羊了藏镜人帐前几坛酒——那是藏镜人手底下的人担心他一个人过节乏味,特地从酒窖取了过来的。他摇晃着手上的坛子,跟着藏镜人左拐右拐,拐到了营地旁一处空地。

那是块河边的低洼滩涂,春水刺骨,除了炊事班,没什么人会往河边走,河岸就还攒着皑皑白雪,平整如盖,连鸟兽的脚印都留不住。

 

现在,雪上多了一对兄弟。

 

藏镜人拍开了封泥,惯例——是一坛洒地祭英灵。他其实不信这些,若是人有魂灵,恐怕他万恶罪魁就要第一个被鬼压床。不信,只是跟着出生入死的兵将多了,就难免多了一份念想。

有了念想,节才像节。透亮的酒液坠地,砸进雪里,劈里啪啦的,像战场上那些爆开的火花。

一坛洒尽,再开一坛。千雪拿脚尖勾着麻绳,蓦地一转,将酒稳稳甩进了藏镜人怀里。泥坛碰撞之后,烈酒入喉。酒不算好酒,酿酒之人粗手粗脚,连稻壳都没滤干净,贵只在一个烈字。那烈酒穿肠,火似的在肺腑翻腾,暖意从内俯直抵四肢百骸。他二人皆是豪饮,不过片刻,又是两坛腹内空空。

 

“所以,你最后没救那姑娘?”

“她自己撞上了我的刀。”

 

酒过三巡,夜至三更。千雪显然是醉了,歪歪斜斜地搭着藏镜人的肩,非得给他复刻自己是怎么护着那小姑娘挡了三菜刀,怎么没注意到她竟然从背后抽了自己的刀,怎么血淋淋地从村子屋顶上掠过。藏镜人酒量不比千雪高多少,可惜面罩一戴,谁也瞧不见他脸上究竟有无红晕。他原本只能勉力支撑着千雪不要拽倒他,哪由得住醉汉这样闹,晃来晃去,折腾着往人胸口一拍……竟是掉下一盏皱巴巴的纸莲花灯来。

 

灯,明显是人手作的纸灯,而纸却是那一文钱就能买一大迭的劣质油纸,折纸的手也不够巧,十二瓣莲花歪歪斜斜,花心润着分不清是蜡烛还是血迹的殷红,像什么张牙舞爪的小兽。

 

“哦,这是她一开始往我怀里塞的,我还当是什么,原来是河灯。”千雪喃喃着,也不管其他,劈手从藏镜人手里抢了灯来,运功一点,稳稳抛它至河心。

 

这个季节,河中尚有浮冰,那做工粗糙的灯竟没翻,而是卷着浮冰碎雪颤巍巍地顺着水流向下。偌大星河天幕下,广袤雪地上只有这一点光,像是什么幽幽魂灵。他们二人无言地看着那灯顺流而下,直到黑暗中再不见一点火光——不知是漂远了,还是灭了。酒气蒸腾在两人中间,不必再言声的默契也横亘在两人中间,就像是什么交缠的誓言,不显山露水,却切实存在。

正如这圆月高悬,映得两道人影坦坦荡荡。

 

“兄弟。”藏镜人握拳,敲了敲千雪的肩头。“要平安。”

“知道了知道了,又不是将死,哪来这么多唧唧歪歪的话。”

 

但千雪还是搭上了藏镜人的肩,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:“——藏仔啊,上元安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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